老房子门外,有一排梧桐树。
梧桐树很高,很茂密。每一棵树的树干至少都有碗口粗,还是那种比大海碗更粗的树干,两个小朋友手拉手才勉强环抱一圈。夏天的时候,茂密的树冠如伞盖,挡住毒辣的阳光,树影间有爷爷的画眉鸟在歌唱,树荫下是一群快乐的小伙伴,仰着脑袋找不停聒噪的知了,还提心吊胆别碰到“毛辣子”。
冬天时候,梧桐树光秃秃的。寒风起,大雪飘落,梧桐树的枝条上慢慢累积起厚厚的雪,一夜醒来,枯树换了银装,覆满雪的枝条偶尔晃动一下身体,积雪就纷纷扬扬地落在行人身上,行人吓得一激灵,缩着脖子快走几步,再回头望望,跺跺脚,抖掉身上的积雪,笑盈盈地说声“瑞雪兆丰年”。
春天时候,嫩绿的新芽纷纷冒出了头,然后嫩绿变翠绿,翠绿变青绿,青绿变深绿,很快就熙熙攘攘地长满整个枝头。不久之后,梧桐树就挂果了,风一吹,挂着的毛球趁机迸裂开来,棕色的种子四处飘散,飘到刚洗好的衣服上,飘到晒太阳的被子上,飘到房檐上,飘到马路上,飘到人的眼睛鼻子里,眼泪鼻涕流不停。这是梧桐树最“讨人厌”的时候,慢慢的也成了这座城市的一景。
秋天时候,深绿的叶子突然就长出黄色的斑点,秋风好像带着催化剂,风一吹,黄色斑点就加速扩张,慢慢地占领了整张叶片。风又吹,黄叶如迟暮,颤巍巍松开了紧握枝干的手,孤零零地飘向大地,长久地仰望着自己停留过的枝头和高高的天空,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泥土里。
展开剩余64%寒来暑往,年复一年,梧桐树不语,只是静静地、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,热闹的、肃静的、恼人的、萧瑟的,与它有关,又与它无关,它只是一如往昔地把自己挺成一根支柱,风吹不倒,雪压不断,根脉在漆黑的泥土里不断向下,身躯在四季的变换中慢慢粗壮,看孩子们笑着用稚嫩的手臂丈量宽度,听鸟雀们在枝头轻快地跳跃欢唱,星河轮转,生生不息。
这排梧桐树,陪伴我走过了整个童年时光。无数次的,我踩着梧桐树的树荫,从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跑过,跌过跟头,哭过鼻子,因为玩疯了忘了回家吃饭被罚站在树下,蹲在树根前看蚂蚁搬家被咬了一腿的蚊子包。也曾和好朋友在树后窃窃私语,交换心里的小秘密;也曾在树下捉迷藏,碰掉了晾晒在两棵树间绳子上的衣服,不敢承认;也曾藏起过落叶,追逐过萤火虫,把路边捡的亮晶晶的小石头塞进树缝里。每一帧回忆的画面,都美得好像一幅灵动的风景画,这些画面总会在遇到某个相似场景的时候,不经意间闪现出来,有一瞬间的恍惚,仿佛目光注视的就是曾经的自己,那些真实存在过的美好,永远不会消退。
“凤凰鸣矣,于彼高岗。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”梧桐一名,自古便与美好的事物紧密相连,引凤而来,身披朝阳,是高贵与圣洁,是旺盛与坚韧。虽则古书中的梧桐,并不全然是今天的梧桐,但我仍然愿意用最美好的寓意赋予它,因为美,不在乎外表,而在于存在的意义。
“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”,便是春日里那烟雨朦胧的旧时屋舍吧;“垂緌饮清露,流响出疏桐”,那应是夏天时我见到的模样,“碧纱秋月,梧桐夜雨”,是年幼的我从小木窗中偷偷向外看去;“苍苍梧桐,幽幽古风。叶若碧云,伟仪出众”,不正是我心中的那一排静默的梧桐树吗?再后来啊,“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,当住在梧桐树旁的大家伙儿,陆陆续续搬出了那个院子,再回首望去,萧萧梧叶,残月清霜,凝望的便是这般景致了吧。
但我想,默默不语的梧桐,也不会困于这样的寂寞。在我们搬走之后,长着梧桐树的地方,和老房子们,都变成了工地,高楼拔地而起,城市欣欣向荣。
栽得梧桐引凤来。凤来了,梧桐却无踪了。
或许,它并不是无踪,而是去了其他的地方,再一次生根,再一次抽芽,然后看着年年不同的梧桐叶走完从极盛到极衰的一生,沉默,也在成长。
某一日,老房子的梧桐树突然出现在梦里。在那排长着高高的梧桐树的小路上,花裙子、蝴蝶结的小姑娘,走着走着就长大了。她在梧桐路的尽头,回望来时路,那些洒满阳光的地方,是梦开始的地方。
(作者单位:南京市公安局建邺分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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